

2025年4月9日,苦寻女儿陈杨梅19年的陈生梨再一次从外地寻亲回家,刚从湖南开车进入贵州地界时,手机铃声一如既往地响起,来电的是一个他熟悉的贵州警察,陈生梨心意一动。19年来,他接过无数个电话、收到过无数条信息,这一天他终于等来了他日思夜想的消息。

父女俩的手相隔19年紧紧相握
广场失踪
贵州省毕节市纳雍县龙场镇人陈生梨是个脑筋活络,又能吃苦耐劳的人,2000年,21岁的他去浙江打工,因为只有小学文化,也没有会技能,只能做最底层的活,每天的工钱只有20块钱,但他每天实际能挣到300-500元。白天下班后,他会在外面摆各种小摊,卖过纳雍小吃烙锅,摆过台球,修过自行车。他要多挣点,攒出本钱,将来好做个小生意。
2006年,他带着攒出的十几万元家底,带着妻子和3个女儿,从纳雍出发,前往昆明,他和妻子准备在当地找一家门面,开始做点小生意。昆明距离纳雍400多公里,是纳雍人外出谋生最常去的城市之一。那时,陈杨梅才3岁零4个多月,活泼可爱,妹妹则还在襁褓之中。

曾经幸福的一家人
昆明官渡区是昆明火车站所在地,人流量特别大,门面还没找到的陈生梨夫妻俩也不想闲着,又临时做起了小生意,在广场上摆起了街头卡拉OK。因为人多,陈生梨很小心,到哪儿都把孩子牵在手上,就怕她丢了。
每天晚上,人头攒动的广场上多了路人们释放消遣的歌声。陈生梨记得很清楚,那是中秋节刚过没几天,晚上七八点钟左右,他们一家照例在广场上摆摊。他把陈杨梅放在面前抱着,妻子抱着妹妹在不远处喂奶。这时一群人围过来,要点歌唱,他一时间腾不出手来,就跟小杨梅说,去妈妈那里。后面的19年里,陈生梨无数次后悔当初这个举动,无数次想撤回这句话。
十几分钟后,妻子过来问,杨梅呢?四下里张望,到处也看不到小杨梅的身影,两人顿时㤺了,在广场上找了一圈又一圈。起初,两人还想着孩子是不是自己回家了,在广场上十多天,她到处都熟了,也能找到回家的路。等到回家一看,不见孩子的踪影,这才意识到,孩子丢了。
爱女如命的陈生梨当时就在广场上放声大哭。
四处寻女
生活从刚刚看到希望,突然跌落黑暗的深渊,陈生梨从此再也没有笑过。
他把带来做生意的钱全用来印寻人启示,那时候彩色A4广告是2元钱1张,黑白的1块钱1张,他就印了到处在电线杆上贴,一贴就是一天。贴出去的都是他的希望,好像多贴一张,女儿回来得就快1秒。直到把准备做生意的钱花得一干二净了,小杨梅还是毫无踪影。

19年寻找爱女,陈生梨从未放弃
无奈陈生梨又跑到北京的建筑工地上干活,干铺大理石的活,那时候有很多老乡在北京打工,别人都愿意一直做下去,陈生梨做了一个月,就要辞工。老板不让辞,陈生梨就把女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。他说:“我要找孩子,有一点钱都要马上去找孩子。”老板很是同情,把一个月的700元工资结给了他。
拿着工钱,陈生梨转身就去了北京附近的唐山,还是印寻人启示、四处张贴。贴到没钱了,再回去打一两个月工,赚点钱又出去贴。几年里,陈生梨跑遍了天津、河北、山西、陕西等地。
女儿就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,无论陈生梨怎样找寻,也看不到她半点身影。每一年,他也都会再回到云南,到她丢失的地方,到周边城市去找,依然没有下落。
寻亲的路上,陈生梨看到路边的棉花糖生意不错,小孩子喜欢,流动性也强,就自学了做棉花糖的手艺,又回家研究了棉花糖制作机器,自己动手装配了一台。从那以后,他到外地寻亲的时候就摆个棉花糖摊,旁边挂上女儿的寻亲海报,边赚生活费边找孩子,他也因此被称为“棉花糖爸爸”。后来他又自学了画糖人,从画不好到画得维妙维肖,摊头左边做棉花糖,右边是画糖人。陈杨梅后来说,也许还曾经在云南的街头买过他的棉花糖,却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爸爸。

寻亲路上自学制作棉花糖赚取生活费,陈生梨因此被称为“棉花糖爸爸”
寻亲路上
他最怕看到电视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镜头,怕流眼泪。杨梅的生日是5月25日,和陈生梨母亲的生日是同一天,每年到了这一天,他就特别难过,家里人喊他去家里吃饭,他去了就自己一个人坐在车里面哭。
他攒钱买了一辆车,开车带着其他家长一起出去找。白天一起去找孩子,一起说说笑笑,还过得去,晚上他们在车上睡着了,他一个人开着车,想到悲伤处就放声大哭,声音大到把一车人都给吵醒了,那些妈妈们吓一跳,说:“哇,杨梅爸爸,车子开到120码,你张着大嘴哭。”寻亲的父母们彼此不大清楚对方的名字,他们之间的称呼是“某某爸爸”“某某妈妈”。

陈生梨的寻亲车开坏了2辆,这是第3辆,上面贴满了寻亲启事
他的车身上贴满了找孩子的广告,免费帮他印广告的当地公益组织爱心纳雍公益联合会义工李荣说,他车子上除了挡风玻璃没贴,其他地方全是广告,就连最后剩下手机这么大点的空间,他还不甘心,说:“兄弟,这里还能打一块,不要浪费了。”李荣说,这个不能打,打了也看不见。生梨好像没听见,说:“能不能想想办法?”
自从有了车,陈生梨吃住都在车上,后备箱里锅碗瓢盆、油盐酱醋、粮食被褥,塞得满满腾腾。一捧米、一点青菜就够他吃一天的,晚上躺在座椅上,被子一拉,和衣而睡。一车找孩子的人,出去半个月,伙食费摊下来1个人70元,还有一次差不多在外面跑了1个月,1个人伙食费合90元。纳雍人爱吃辣椒,他们那里的辣椒也特别好吃,每次出发前,陈生梨都要在家里调好油辣椒,外出的时候,煮上一大碗面,简单加点蔬菜,舀一大勺油辣椒,就是一餐。

寻亲路上,陈生梨生活极其简单,吃住都在车上
陈生梨说,“我吃得饱睡得着,我不知道我的女儿是不是吃得饱、睡得着。”有时候,他在车旁一边吃着饭,一边给女儿念叨着:“女儿,你在哪儿?爸爸快走不动了。”
网络寻亲
寻亲19年间,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慢慢地有了微博、微信、抖音,国家也建立了全国打拐DNA数据库,采血检测DNA成为寻找孩子的捷径,一旦数据进入DNA数据库就能自动比对,即使被拐多年之后体貌特征发生变化,身份难以识别,警方依然可以通过DNA数据准确、快速地认定被拐儿童的身份。

他的寻女启事上有了抖音号,哪里流量大就去哪里
网络也让寻亲的父母可以将自己的信息迅速扩散到全国各地,刚有微信朋友圈的时候,陈生梨两次专门回到杨梅丢失的地方,拍摄现场视频,发在朋友圈里。注册了抖音之后,他们对流量更是无比敏感,演唱会、网红打卡地,哪里人多,他们就到哪里去。贵州村超的时候,陈生梨过去去卖棉花糖,到了当地看到那么多外地人过去,马上不卖了,把牌子顶在脑袋上,站在人群中,几十个人立刻围上了他,一堆手机、摄像机对着他拍。看到有效果,他又带其他人去,第一次带了4个,第二次带了11个,希望大家的信息都能被外界看到。
即使没有帮到自己,也能帮到其他人。成都女孩钟芳蓉在贵州村超看到棉花糖爸爸,想到自己的身世,她一直觉得一般父母都是只找儿子,不会有人找女儿。受到鼓舞之后,也开始了寻亲之旅,并迅速地与家人团聚。
陈生梨也在这段时间也余华英案的被害人杨妞花相识,杨妞花2021年在抖音上寻亲后半个月就找到了亲姐姐,后也配合警方将人贩子余华英绳之以法,最终判处了死刑。
杨妞花出名之后,经常请陈生梨出现在她的视频中,希望这位父亲能够尽快与女儿相认。当陈生梨找到女儿后,也第一时间给她报喜,杨妞花当即表示要为他们父女主持认亲大会。

朋友们帮陈生梨办认亲大会出谋划策,左三为杨妞花
妈妈坚强
陈生梨在外寻亲的时候,妻子独自在家照看几个孩子。杨梅失踪后,夫妻俩又生了1男2女。妻子每天要照顾5个孩子,还接下了陈生梨打扫厕所的活,起早贪黑。陈生梨心疼妻子,每次回家都拼命干活,30斤重的东西从来不让妻子搬。夫妻俩也从来没为丢孩子吵过一句,“娃娃是我们俩的,谁愿意孩子丢掉?”

陈生梨一家7口人“蜗居”一32平方米的老旧房子里
对其他几个孩子,陈生梨也觉得非常亏欠,但是他说,我没办法,我知道也对不起他们,但我至少知道他们的一日三餐,什么时候上学、放学,知道他们穿多大的衣服,但对我的陈杨梅,她现在叫什么名字,她身边是谁,对她好不好,她有没有在读书,现在有没有谈男朋友,我都不知道。
能给孩子的爱,他尽量给他们。在纳雍的学校门口摆摊卖棉花糖时,旁边卖其他小吃的送给他几个鸡锁骨,他舍不得吃,带回去给孩子吃。
家里赚的一点点钱除了供孩子们上学和生活,都用来找女儿了,一家7口挤在两间破旧的房屋里,里面还堆满了他摆摊用的各种东西,还包括一个充气球的氢气瓶和一大堆氢气球。
陈生梨还是爱心纳雍公益联合会的义工,每年回家只要有公益活动,他都会去参加,还曾为本报“大山童馨支助贵州纳雍失依儿童”公益项目做过入户调查和物资发放,疫情时也参加了消杀队。2013年,他曾经进过3000多件冬衣,准备在集市上摆摊去卖,但后来接到了清扫公厕的岗位,本来他完全可以将这些服装转手他人,但是他却把它们全部捐了出去。爱心纳雍公益联合会理事长李军说,那天晚上,他们派了20多名义工上门去搬运,去的时候发现衣服几乎都要把一间屋子给挤破了。因为他家住在一条小巷子里,车子开不进去,义工们只能排着队把衣服一捆捆地传出来,整整装了两车。后来贵州媒体还报道了《公厕哥捐赠3000件冬衣》的事迹。

当年“公厕哥”捐冬衣的报道
电话传情
19年了,身边无数人劝过他不要再找了,可是他说,我死在外面也要把孩子找回来。
2025年4月9日这天,他从外地寻亲回来的路上,请贵州一名警察帮他做人脸识别,刚通过电话没多久,他就打回了电话。
他说:“挂完电话之后,我查询了一下这两天的信息,最近应该是有一个疑似你女儿的同名的小孩,和你匹配上了,90%以上。”警察告诉他,云南警方应该很快会通知他。
陈生梨苦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,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的确定,也不知道女儿到底是什么情况,但他知道90%意味着什么。迅速给家里报了喜讯之后,他马不停蹄地向家里赶。
在另外一边,生活在云南昆明官渡区的陈杨梅因工作去上户口。此前养父多次带她去自己的浙江老家上户口,都没有上成。因为没有户口,陈杨梅在民办学校读到初三,就无法继续求学了。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也没上户口,所以杨梅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。2025年3月,她因为工作关系要出差,才去云南当地办户口,“办的时候才知道我不是亲生的。”陈杨梅一下子懵了。19年来,养父养母对她很好,即使自己犯了错,父母也是去教训哥哥。
养父和她一起在网上寻亲,3月15日,养父给她看了陈生梨的视频,说:“这个女孩好像你小时候啊。”杨梅一看,和自己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。她按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,父女俩有了19年来第一次对话,然而却是相闻不相识。
“我问她,你太阳穴那里有没有一颗痣?她说没有;她问我你女儿肚子上有没有一块胎记,我说没有。”两个关键信息没对上,陈生梨保持了一贯的冷静和谨慎,这么多年,他接到的电话太多了。他建议女孩如果认为自己不是亲生的,就去采一下血,他可以帮助联系“宝贝回家”,也可以指导她怎么去采血。
陈杨梅挂上电话,没有马上去采血,直到4月初,才去办了这件大事。
终于相见
终于找到女儿了,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,从来没见生梨笑过,现在天天嘴角都能挂到耳朵上去了。陈生梨回到家就去租了一套3室一厅的房子,准备迎接女儿的到来。
4月16日的晚上11点左右,他和妻子准备去昆明见女儿的前一晚,警察通知他们去和女儿通一个电话,彼此先沟通一下。

阔别19年,陈生梨夫妻俩第一次与女儿陈杨梅通话
电话那头的女儿,说话是那样有素养,语调平和、冷静,思路清晰。原本因为女儿这么多年没上户口,一直在为她的生存状况忧心的陈生梨夫妻俩一颗心落了地。女儿自然而然地喊出了“爸爸、妈妈”,问妈妈的名字,告诉他们自己现在是云南一家服装连锁专卖店的督导,管着40多家店。他们和孩子约定星期六在昆明见面。
然而谁也等不及了,星期四傍晚陈生梨夫妻抵达昆明,星期五一早就在警方的安排下与女儿见了面。
“警察先让我看了DNA检测报告,我签了字,他嘱咐我们等下不要太激动,别吓到孩子,然后就说去领孩子进来。我们知道马上就能见到孩子了,两个人立刻放声大哭。孩子早就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等着了,她一进来,我一看就是我的陈杨梅,我和她妈妈马上跑过去,抱着她大哭。女儿也哭了。”
陈生梨摸了女儿的额头,发现痣是有的,不过他记错了,是长在额头上,不是在太阳穴边;女儿1岁多时,睡觉时从床上跌下来,摔到点着的蚊香上,两眼之间的地方被烫伤了,他以为那个疤没有了,没想到还在。女儿的睫毛还是比普通人的长,卷卷的。

陈生梨一家终于圆满,在4月21日的认亲大会上拍了全家福
原本女儿还想低调认亲,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,想戴着口罩出席认亲大会,也想把公开认亲的时间放在5月份。但是亲人相见之后,一切都等不及了,本来说好4月20日她回家,4月21日办认亲大会。结果陈杨梅4月20日晚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,4月21日她公开亮相,一家人在乡亲和关心他们的媒体面前拍了全家福。
陈杨梅的户口也落在了纳雍。她说,以后会经常回来看爸爸妈妈,五一回来、过生日回来、春节还要回来。陈生梨说,他告诉女儿,她想回来的时候就告诉他,他开车去接她。